去年底看《黄河边的中国》,村民中的习惯用语是“没人管事”与“没有办法”。作者曹锦清说:“自己的处境、利益与困难与共同利益与困难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难以超越的鸿沟。”还具体列举不少事例来证明做事的困难。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索,并尝试从多个角度去分析。
1、最想当然的思路
这个没人管事的事,多半是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公共产品(如书中的水渠)。如果这个事符合了当前形势下上级领导的要求,又或这个事于官员们有不少额外的收益,那么,即便你不要他管,他也会当仁不让地来管上一管,甚至会有几个部门抢着管(管的好与坏暂且不论)。而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或者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情,那自然是没有人管了。那为什么没有人管,就会没有办法呢?村民们自己不能管吗?且不说管这种事情的劳心费力,无偿付出,单就是这里面的组织风险,恐怕就让有识之士望而却步了。党没让你干,你就私自串联,这是最忌讳的。(当年老毛在湖南、江西搞农民运动的细节的有关文件,至今都没有公开。)所以,现在好些文章说要大力发展NGO,还说国人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非”政府组织,这个名字就太刺眼了吧。
2、从制度变迁的思路
以下引文出自《中国制度变迁的案例研究 第二集》:
“笔者总有一个未经严格证明的想法,即如果我们的政府将自己的职能范围收缩到仅提供社会公共物品,目前水平的财政能力不是不足,而是会有富余。但遗憾的是,我们的政府在安排其财政资源时,首先考虑政治的需要,如各个党派及官办社会团体的开支都纳入政府预算;其次考虑的是经济的需要,如大量斥资竞争性产业里的国有企业;再是考虑社会的公共利益,如教育、基础设施、社会福利等。”
“政府本来应该持公正的立场,支持新的制度安排的建立。但不幸的是,我们的政府不但是政权的拥有者,而且本身就是一个‘资本家’,作为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它的利益与行业内国有企业及作为其代理人的行业主管部门即政企同盟的利益是一致的。道德和正义的约束终要让步于政权建立之上的经济利益的诱惑。这就难免使得封闭性的行政立法程序得以取代投票制度和听证制度,从而使大量不利于大多数社会成员的正式制度被生产出来。”
以下引文出自《中国制度变迁的案例研究 第三集》:
“某项制度一旦被选择,也就成为人们的知识或信念的一部分。那些稳定下来的制度以及相关的知识,给生活在制度下的人们以相当强的信念,使他会预期到自己的行为选择的后果,不会轻易选择制度所不允许的行动方式,更难得主动去改变现行制度。这种信念又会由于人们对其已有经验和知识的依赖而得到强化,制度和制度调整下的行为就这样形成一个自增强的‘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机制。而这个动力学机制有两个重要特点,即所谓路径依赖和锁定效应。”
在这样基础性的博弈空间确定的前提下,结局函数其实已经确定,这些事情没人管,没办法才是合理的。
3、从成本收益的思路
以下引文出自《集体行动的逻辑》:
“由于集团越大,任一个体,或集团中成员的任何(绝对)小子集能获得的总收益的份额就越小,他们从集体物品获得的收益就越不足以抵消他们提供哪怕是很小数量的集体物品所支出的成本;换句话说,集团越大,就越不可能出现可以帮助获得集体物品的寡头卖方垄断的相互作用。”
收益的份额如此之小(如果你做的这件事情有100个人有收益,那么你就是1/100的收益),加上巨大的组织成本,还有无数搭便车者带来的负担,没有一点舍身成仁的勇气,是不敢做的。
4、从权利义务的思路
以下引文出自《走向权利的时代》:
“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是义务导向的,具体表现为:
(1)压抑个体意识, 儒家的人是人伦之人,是处于它所设计的人际关系网络中的人,而不是作为独立个体的人。
(2)重义轻利 在这种价值体系中生活的个人,不敢主张自己的利益,因为主张自己利益的言行会受到人们的指责
(3)缺乏平等观念 在这种人伦网络中和规定等级贵贱界限的‘礼’的束缚之下,权利意识受到压抑
(4)提倡知足忍让 知足往往导致欲望受到抑制,安于现状;忍让的背后常常是逆来顺受,是非不清”
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有暴君是因为有顺民。金庸在《鹿鼎记》里有一段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百姓这头鹿是死定了,群雄们要争的是谁来煮罢了。所以每个帝王都希望自己的统治能够千秋万代,把这头驯顺的鹿永远由自己和自己的继承人来宰割。真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用多娇来形容这头鹿,再贴切不过了。
在儒家文化熏陶下成长的一代代顺民,永远不会去改变这样的基础性的博弈空间。即便是造反坐了天下,也不过是新瓶旧酒了。
5、从民族心理的思路
近日看弗洛姆的《对自由的恐惧》:“不同形式的受虐狂追求同一目标:摆脱个体自身,丧失自身。换句话说,摆脱自由的负担。”忽然和阿Q联系了起来。国人自秦以降,似乎再也没有寻到完整的自我,总是在受虐狂和施虐狂之间摇摆,崇尚的是“能屈能伸”的英雄:失势时受得百般羞辱,反正“我是虫豸”,得势后则不妨 “手执钢鞭将你打”。处于下位时,是“受虐”,奴颜婢膝;而到了上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是“施虐”。
出于自身的虚弱而放弃自身独立性,因着自己对孤独的恐惧,把不可让渡的自由拱手奉上。所以在这种“没人管”的情况下,就“没办法”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出一个“青天”来拯救自己。
我也知道,不提建议的批判无益。也苦苦思索困局下的突破,或者至少是可以逐步改善的下手之处。结果小半年的书读下来,益发觉得存在就是合理,不由得回到讽刺挖苦的路上去,也是无奈的下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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