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06, 2005

端午节前忆屈原

(一)

端午节真正的起源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既然大多数人在这么长的时间跨度都认为是为了纪念屈原,那么这个节日自然就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和屈原绑在一起了。

闻一多先生在《端午考》中,强调了屈原“不能生得光荣,便毋宁死”,“以求生始,以争取生得光荣的死终”的信念,当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吧。
而在《渔父》中,屈原自己是这么说的:“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只能一死,所谓宁为玉碎。

渔父提供的是多元主义的解决方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可惜对屈原来说,郢都已经沦陷,楚国即将灭亡,他已经没法赶这趟浑水了。(让我感兴趣的是,近代王国维先生、老舍先生都选择投水的方式来结束生命,是不是觉得沧浪之水虽然不清,却尚比污浊的人世要干净些?)

屈原虽死,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事情可一样没拉,所以屈原不朽。常人却难了,特别是现在的中国人,甭说立德、立功,就是立言,也是诸多禁忌。原来听说有文字狱,也就是“清风”“明月”不能乱写,现在倒好,直接以××代替,没有一些“敏感字”的常识,还真难把一篇文章读通。不晓得将来的人们,看到今日这满纸荒唐言,还能不能妙悟在微笑之间呢?

(二)

公元前278年,秦灭楚,屈原自沉于汨罗江。埃米尔·迪尔凯姆(涂尔干)在《自杀论》中说得明白,自杀者分为“自我中心型”“利他主义型”“脱序/失调型”,从《渔父》看,屈原疏离于社会之外,与团体的距离越来越远,导致最后的自杀,算第一种情形;从时间看,屈原在都城陷落后,感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破灭,故而以身殉国,算第三种情形;不管怎么算,屈原是有理由的,也正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们才会在端午这个节日来缅怀他。

当然,提到“缅怀”这个词,不免让我们想起革命先烈,其中属于自杀的多数是第二种情形――利他主义型(为了某种目标和责任),比如董存瑞、黄继光。固然,在战争这种极端状况下,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可是如果在和平年代再刻意宣传,也还是违背了人性吧。况且,以此类推,神风特攻队是不是也值得纪念?那么,参拜靖国神社也顺理成章了?

也许,你会说,这是正义和法西斯的天壤之别,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先不说这种成王败寇的正义是否还要商榷,仅仅以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来看,既然我们这种为民族内战牺牲的个人也可纪念,那神风队员好歹也算抵御外侮、抗美英雄,当然更有逻辑了。

在笑话别人赤膊上阵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自己身上是不是皇帝的新衣。

(三)

前面说的都是名人了,也都有各自的理由――那都是战争惹的祸。让我不解的是,解放了,新中国了,总行了吧?不行。一会儿天灾了,一会儿运动了,自杀的多了去;改革开放了,三个代表了,总行了吧?还是不行。每年总要二十多万成仁的,还有二百多万未遂的。目前我们国家呈现双高峰,在35岁以下和60岁以上都是自杀高峰期。(呵呵,看来我一个高峰是躲过了,还能苟活个二十年)

现在的好些学生(小学生到博士生都有),什么理由都不需要,自己了断年轻的生命。当然,他们自认为是有理由的,也很后现代:“父母给予我生命的时候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我为什么要面对这样孤独的人生?”

原因多种多样,先看看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篇)每个生命都是造物的选择,作为动物的人群,求生乃是本能。不知道生命的意义,自然该孜孜以求。夫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连为什么活你都没搞清楚,有什么资格谈论死呢?尊重生命,不但是作为生物种群的进化需要,也是文化薪火相传的先决条件。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为政篇)也就是说,你没有闻道,那是断然不可死。这里的道,是天地万物化育之道,如果你参悟了这个道,那你也就自由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此时,生死倒不重要了,所以夕死可矣。

可是来看看我们现在的中小学教育,尊重生命从来没有人教我(贪生怕死倒是早就懂了,那是被鬼故事吓的)。学的都是舍已救人,奋不顾身,宁要人民公社的一只羊,也不要草原小姐妹的两条命。在描写英雄的时候,都是“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说轻了这是自轻自贱,说重了这是漠视生命。

从伦理学角度讲,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尊重生命才能关爱生命、敬畏生命,不光是别人的,更有自己的。

(四)

据WHO的统计,自杀率通常和年龄成正比,男性高于女性。而中国25岁以下的自杀率偏高,且此年龄段女性尤其是农村中女性的自杀率更是接近男性的2倍。

这种情况,放在建国以来的城乡分治的背景下,放在改革开放社会转型的背景下,放在社会保障制度乏善可陈的背景下,都可以说很多内容;从克制含蓄的情感方式、男尊女卑的文化习俗,信仰宽松的宗教氛围,也可以引申开去。前者带来了社会的巨大压力,在分层结构的逐次传递后,承担最多的必然是最弱势的群体――老人、孩子、经济未独立的女性。而后者则揭示了在面对压力没有出路的绝境中,个体唯一的选择。

设若我们的教育体制在正常运作,孩子们大多都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主动求知的欲望,那么压力也会有很大部分转为动力,可惜这样的愿望也仅仅是美好的希冀而远非现实。近年来很多数据都显示,青少年犯罪率正在攀升,正是这个道理――当渲泄指向他人,则产生暴力;指向自己,则导致自杀。

文革中红卫兵/造反派那种非理性的狂热、血腥、残暴,我觉得压力的转介是从社会心理角度的一种解释。令我担心的是,这么容易被煽动的怒火,一旦再次点燃,浩劫再来也是轻而易举的。对于我们这么一个通常以拒绝面对耻辱历史、拒绝反省自身的民族,这绝非危言耸听。

(五)

接着来讨论上面的问题:“我为什么要面对这样孤独的人生?”这是个体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既然百年后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那我们在今世的成败荣辱,是不是除了在生物学意义上基因的最优延续,就毫无意义了呢?

也许,生命的意义在于他者。为了主耶稣或真主安拉;为了国家利益或民族富强;为了父母或孩子。而这些重逾千斤的责任就如西绪弗斯的巨石,终此一生都是你沉重的压力。

又或,生命的意义在于满足自身欲望的过程。为了自己的健康快乐,为了洒脱地游戏人间。可欲望推陈出新,没有止境,欲望满足后的空虚,最终成就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生命的意义在于摆脱或者说超越对意义的诉求,转而追寻个体德性的圆融和个体精神的自由,前者是“养吾浩然之气”( 孟子《公孙丑上》),后者是“乘天地之正,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

用曼德尔斯坦姆(Mandelstam)的一首诗来结束这篇文章,我想,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单。

我被赋予了身体,我当何所为?
面对这唯一属于我的身体?

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
宁静欢乐,我该向谁表达感激?

我是园丁,也是一朵花,
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单。

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
我的气息,以及我体内的热能。

那上面留下一道花纹,
在它变得模糊不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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